欢喜冤家(2)

《欢喜冤家》第五回日宜园九月牡丹开平安两字值钱多,分外奇求做什么。日看庭前生瑞草,总然好事不如无。话说河南彰德府安阳县有一个秀才,姓刘名玉,发妻袁氏,乃元宵所生,唤名元娘。夫妻二人如鱼似水,享用着拨天家事,果是奴仆成行,牛羊成队,说不尽金玉满堂,后边一个花园,也是天上有,地下无的。名曰日宜园。那一日没有花开!真个言∶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有长春之草。各样各花,都不说起,单说他家牡丹花,比别家不同,况河南专有好种。一到季春,牡丹盛开,他便请了亲朋邻友,赏玩,吟诗,作赋,好不有趣,其时三月初旬,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几分,刘玉先与元娘置酒庆赏,但见馥郁非常,盆旋翔舞,如喜若狂。刘玉道∶“莫非花神至?”元娘见说,把酒浇奠拜下∶“花神有灵,秋间再发。”刘玉笑道∶“那有一年两放的花。”元娘道∶“岂不闻武后借春三日?那也是秋天,百花争放,牡丹先开,封他为花王。岂不是一年两次开花!”刘玉道∶“他是一朝武后,故此灵验。”元娘道∶“自古诚则灵,我一念至诚,倘然灵起来,也未可知”。那花烁烁的动了几动。元娘道∶“你看,岂非花神有灵。又没有风,这般摆动。刘玉看见,也自惊起来。连忙将酒拜奠。正是∶倾国恣容别,多开富贵家。临轩一赏后,轻薄万千花。夫妻赏后,次日,遂请众亲邻朋友看花酌酒,作赋吟诗,不可尽述。略诵一词,以纪其胜∶东风劝酒,怜国色于洞房。季月殿春,冠花曹于上苑。溶溶玉露,薄匀障日之颜。冉冉天香,细泄裁云之袖。立处众芳,寂寞开时比屋。豪奢奢翠,擎来细罗制就。花如解语,亢使城中。纵是无情,也能肠断,他上邀来宾客,庭前看则儿孙。杨氏肉屏,谁敢骄其富贵。邓家金穴,莫惜买乎阳春。亦有锦槛满移,银瓶高种。含情合德,浴当壶寇盆中;半醉玉环,立在沉香亭下。芳心惯能醒酒,秀色真可疗饥。既喜檀红冶女,看残紫陌。复怜粉白高人,留伴黄昏。生何必洛阳之都,数树仅容系马。歌不减清平之调,千杯任许脱讹。求羽士还丹,俾花不老。更拥丽人修谱,与月俱新。浮罗山上,休招过去之魂,日宜园中,已约秋来重秀。刘玉看罢大笑∶“昨日山妻,正望秋来再发。今朝亲友,也邀此际芳菲。花果有灵,何妨再艳。众人道∶“若是秋来正开,我辈当做花来与主人答席。”大家痛饮而散。足足盛了十日,馀外虽有残红,不能如极盛的时节那般香艳了。过了牡丹,又见新荷贴水,湛湛长起,香闻十里。有诗为证∶泳荷叶鱼戏银塘润,龟巢翠盖园。鸳鸯偏受赐,深处作双眠。泳荷花深红出水莲,一把藕丝牵。结作青莲子,心中苦更坚。那夏天已过,秋色来临。绕见桂蕊飘香,又有东 结彩。这秋色虽不能如春天百花烂漫,然而亦不减于春也。夫妻二人闲步往从牡丹台走过,刘玉道∶“秋色已到,牡丹不开了。”元娘道∶“只好取笑而已。”世间那有此事。偶尔上前一看,夫妻二人大惊道∶“奇了,莫非眼花,为何花都将笑了。”元娘道∶“难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。”唤些使女们来看,只见来了几个使女,都惊道∶“果是花将开放。”喜得刘玉夫妻双双拜下道∶“花神,你如此有灵有信,我刘玉夫妻好生侥幸也。”分付小使,点起香烛,置酒果拜祷了一番。便道∶“春间赏花的亲友许我说,如秋问开花,他们置酒作东。待花盛了,不免写着传帖,约他们来看。”元娘道∶“这是奇事,若有小人来要看,不可阻当,以见花神有灵。”刘玉道∶“有理。”到了次日,那花又绽了些。刘玉夫妻,早早梳洗,将香烛酒果,又来拜祝。如此五日,看那花盛将起来了,刘玉写下传帖,索那些亲友作东。只说要他的东道,谁知是真。大家一齐惊异,遂各各置酒请看。刘玉未免吟诗作赋起来,录其集唐一首,以纪其事。落尽春红殿众芳,高适秋来又复见花王。朱然黄花自此无颜色,问朋丹桂从今不敢香。王士罗邺有诗夸魏紫,那经渊明无酒对姚黄。章士歌中满地争欢颜,罗邓烂醉佳人锦瑟傍。杜甫一赏之后,喧传出去。满城士民男妇,那一个不到日宜园中一看,便各乡绅,亦闻奇异,都有歌咏相赠。一日之间,真有数万眼目。若远若近,车马络绎不绝。园中哪里挨得过,元娘女伴并来的内容,都在花台左边厢楼上赏玩。刘玉亲友正好黄昏时候悬灯百盏,于花棚之下,照耀如同白日。夜夜五更方散。亦是一场异趣。且说河南南阳府镇平县,有一个百万家财的监生,姓蒋名青,年纪二十五岁了。往省城寻亲而回。过经安阳县,闻说牡丹盛开,他满心欢喜,有这样异卉,怎么下去一看。乘了轿子,跟随了几个家人,竟到刘家而来。一路上捱捱挤挤,到了园门下轿,捱进里边。蒋青见了牡丹十分啧啧。抬头周围一看,恰好看见了前世冤家。他眼也不转,看着元娘。越看越有趣,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那元娘在楼上与几个女伴调笑自如,果然雅趣。不知有人偷看。这蒋青看之不了,只顾站着。家人们道∶“相公,回寓所去罢,这花不过如是的了。”蒋青说∶“我在此看着花娘哩。”家人不解道∶“轿夫肚中饥了,要回去吃饭。“蒋青无奈,只得走出了园门,与一心腹家人,唤名三才道∶“你可在此细细打听园主姓名,年纪多少,并妻房名氏。方才楼上穿白绉纱的妇人名姓,快来与我说,不可记差了。”三才道∶“理会得。”蒋青上轿去了。那三才往邻居问了,又向一家去问,又如此说,问得仔细,竟到寓所。回着主人道∶“花园主人名唤刘玉。年方二十二岁。本县学里秀才。那白绉纱袄的妇人。正是他的妻子。姓袁,父亲兄弟,都是秀才。妇人幼名元娘,家中巨万家私。礼贤好客,良善人家。”蒋青听了,说道∶“好气闷人也。”三才道∶“官人家中钱过北斗,莫非没有这般秋发名花,所以如此气闷?”蒋青道∶“你这俗子,我爱他元娘,真如解语之花。无计可施,所以气闷。”三才道∶“官人在家时,事事都成,为何这些计较便无了。”蒋青道∶“谋妇人,与别事不同。如妇之夫,或是俗子,或是贫穷,或是年老,或是俭涩,或是丑貌,五事得一,便可图之。今观名花满园不俗可知;巨万家财,不穷可知;年方念二,不老可知;礼贤好客,不涩可知;秀士青年,不丑可知。无计可施,自然气闷。”三才道∶“官人,小人倒有计在此。”蒋青道∶“若有计,事成自然重赏。”三才说∶“官人,事成不敢求赏,事不成不可赐责。官人目下回家,离此有半月之程。况又是自家船只,将行李收拾完备。我们大小跟随之人,有二十馀个在此。到更深之际,单单只抢了元娘,竟日暗暗一溜风走他娘。除非是千里眼看得见。官人意下如何?”蒋青道∶“此计倒也使得。恐一时难进去。”三才道∶“一发不难∶正好把看花为名。傍着天色晚来光景,一个个藏在假山之后。鬼神也看不见。”蒋青道∶“不须用着枪刀。”三才道∶“尽多在此。一个人一把刀,或是一柄斧就勾了,面也不须搽得。只是一件倒难。”蒋青道∶“是何物件?”三才道∶“半夜三更,须得些火把方好。倘然黑黝黝鬼的,元娘躲过了,差劫了一个老婆子来,可不扫兴。”蒋青道∶”这也不难。一个人一条火把,笼在袖中,带了火草,临期点起便是。虽然如此,不可造次。今夜你可先去试一试,何处可以藏人,何处入内,何处出门,有些熟路方可。如此万一被他拿住,如之奈何?”三才道∶“说不得了。吃黑饭,护黑主。我去我去。”蒋青赏了他三钱银子买酒吃。待后又有犒赏。三才领了银子,与同伴几个人,同往酒肆中,吃得醉醉的,归家与主人说了,竟自往刘园而来,一路上只听得说刘家牡丹花开得奇异,有的说庭前生卉草,总好不如无。三才听见这两句说话,便道是真话,说得有理。闲话之间,已到门首,他捱进园门,竟至牡丹后面去。看那园十分宽敞,往假山上面一看,其间山洞中,尽好藏身,且是曲折得很。又往园一看,此处可至内室,有门不闭,他便捱将进去,不见一人。原来刘家男妇,俱在这些花园,看着人往人来。况前门已是拴好的,故此无一个在内室里。三才不见有人,又往楼上一望,想道,毕竟也无人在上面。轻轻的上了楼梯。寂动动的竟至楼上,知是主人的卧室。往窗外一看,只听得花园内沸腾腾的人声。他便走到床上一看,见枕头边有一双大红软底的女睡鞋,只好三寸儿长。他便袖了,流水的下了楼来。又往原路儿走了出来。只听得有人说∶“这花只好明朝一日也都谢了。”三才思道∶“此事只在明夜了。”便出了园门,竟投下处。见主人将前事一说,蒋青大喜∶“事倘成时,你功第一。只是一件,这样一个标致妇人,倘然一双大脚,可不扫兴了蒋青也。”三才道∶“官人,若是一双小脚,还是怎么?”蒋青道∶“若是果然小脚,赏你一百两银子。”三才道∶“只要五十两,快快兑来。”蒋青道∶“敢是你先见了。”三才说∶“官人,若要看时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便是”。蒋青道∶“蠢才,终不然你割了那一双脚来不成。”三才往袖里一摸,摆在主人面前。蒋青一见,拿在手中,将双脚平跌道∶“妙,妙,足值一千两银子。”三才道∶“五十两还不肯赏哩。”蒋青说道∶“决然重赏。”拿在手中,如掌上珠一般,何曾释手。三才道∶“今晚各人早睡,明日就要行事。若再迟,花谢了,闭了园门,做梦也不得进去了。”蒋青分付众人,与五钱银子买酒吃,明日齐心协力。事成之后,自有重赏。众人欢天喜地,应了一声,都去吃酒去了。蒋青自己一个,自饮自斟,把盏儿放在鞋儿里,吃了又看,看了又吃,直至更尽,把鞋儿放在枕边而睡。到次早,先自起来,分付把行李一齐收拾下船。连人都在船里去了,把寓所出还了主人。三才去买了火把,收拾器械,大家煮饭吃饱了。俱随着三才而去。止留下一个小使伏侍主人。三才到了彼处,一个个的领进假山洞里,安顿停当。自己又往昨日那门边了看一了会。天色晚将下来,游人散了,花已凋谢,亲友也不来夜间赏了,故此刘玉着小使闭了园门。吃了夜饭,先自上楼睡了。各房男人,因连夜勤劳了,亦各自分头睡去矣。倒是元娘,还在那里等茶吃。只见一个女子在那里榻茶。三才看得停当,去把花园门大开了,将火把只点起两个道∶“馀者不必说过。三才领路,某人持火,某人断后。”计议停当了,悄悄走进那扇门内,一声喊,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,刘玉听见呐喊,连忙下楼,家中大小一齐都到,不知什么缘故。许多人喊下来,一个也不见了。忙寻元娘,并不见影,只见那榻茶的女子惊倒在地。刘玉忙问,他说道∶“许多人拿了刀斧,把娘娘抱去了。”刘玉惊得面如上色。一众人道∶“大家分头去赶。”一齐往后边赶去。那伙人飞也的去了,那里去赶。且说三才抱了元娘,恰好城门未闭。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,这些家人,都藏过了凶器。路上有人间说因何事故的。回说是逃出来的妇人,路上之人便不管了。一竟下船,登时摇起三橹。那船如飞的一般去了。三才把元娘放下,蒋青上前一看,正是元娘。深深作下一个揖道∶“莫要惊坏了。”元娘看见是个带巾的一个后生,道∶“尊处是何等样人,因甚事抢我到此,有何话说?”蒋青道∶“请娘娘台上坐,容小生告禀。”一边说,忙去扯一张椅,放在上边。那元娘不肯坐。道∶“小生是蒋青,乃南阳府镇平县人氏。忝为太学生。昨为观花,瞥见娘娘花貌,一夜无眠。至天晚睡去,梦见神人指示,道袁氏与汝有几载凤缘,必须如此,方可成就。待缘满之期,好好送回,夫妇重圆。故此冒突娘娘,实由神明托梦。望娘娘应梦大吉。”元娘道∶“做梦乃荒唐之言。岂可读书之人行此强盗所为之事。好好送我回去,我送金帛与你。若不依言,没此河中做鬼,也不相饶。”蒋青说∶“那金帛舍下也有百徐万,倒不稀罕。若要娘娘这般标致,实然少有。归家贮娘娘千金屋,礼拜如观音,望娘娘俯就”。说罢取出一盒肴馔,一壶三白酒。那元娘哭将起来,哪里肯坐。又没个女人去劝,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,只因身怀六甲,恐绝刘氏宗枝,昏昏沉沉,只是痛哭。蒋青没法起来,道∶“来了多少路程了?”回道∶“六十徐里了。”“既如此,你们都去睡罢。行船的人,更番便了。”大家应了一声,通去睡了。止得二人在船内。元娘流泪不止,蒋青扯元娘来坐了吃酒。元娘见后边还有舱,竟跑进去,把舱门闭上。蒋青笑道∶“舱门四扇,都可开的。闭他何用。”他便取了灯火,拿了那壶酒,踢开门来,放在桌上。又取了那盒儿摆好了,去请元娘。只见袁氏坐在床上大哭,蒋青道∶“娘娘,事已至此,你要说我送归,今夜已不及矣。总到家,已做了奇花失色,美玉成暇了,不若依神明之言,了此凤缘。那时圆满,送你还家。你夫妇再圆,此为上策。”元娘道∶“难道你家没妻子,别人也这般行凶抢去,完了凤缘,你心下如何!”蒋青道∶“不瞒娘娘说,先室弃世三年。因无国色,尚未续弦。今得了娘娘就如得了珍宝一般,与你百年鱼水之欢。”元娘说∶“你方才许我送还,缘何又说百年?”蒋青说∶“若蒙俯就,但凭尊意。”连忙筛了一大银杯酒,送与元娘。元娘不理。道∶“娘娘,你一来受惊,二来肚已饥下。况酒可散闷。自古将酒待人,终无恶意,吃了这杯。你便饿死在此,家中也无人知道。”他便拿下酒,双膝儿跪将下去。元娘见他如此光景,又恼又怜道∶“放在床沿上”。蒋青放下。去取一格火肉,拿在手中,等元娘吃。元娘只不动。蒋青说∶“娘娘不吃,我又跪了。”言罢,又跪下去。元娘拿上酒杯,哈了一口。蒋青送上火肉,元娘肚内果然饥了,取了一块来吃。蒋青道∶“求干了。我才起来。”元娘无奈,只得吃完了。蒋青起来,又筛一杯,元娘道∶“我吃不得了。不可如此。”说罢,往枕边一看,见一双女鞋。元娘道∶“你说家中无妻,此物何来”?蒋青道∶“家中便有妻子,带此鞋来何用,这是昨夜神明梦中付我的道∶‘若他不信,你可把此鞋与他为证,自然从你,完此姻缘。’你拿到灯下认看。”元娘拿灯前一看,果是无差。“昨夜哪里不寻到,怎么有这般奇事。”心下有几分信了。蒋青道∶“你如今心下如何?”元娘道∶“既是前缘,料难逃去。我身怀孕三月。在家时,与丈夫便隔绝了此事。待我分娩后,从你罢。”蒋青道∶“虽不做,同我睡亦不妨。”元娘不语。蒋青又劝着酒,元娘只得坐下。又吃了一杯酒,那是入口松的。一来空心酒,二来酒力狠,一时头晕起来,坐立不住。连忙到床边,换了鞋儿,和衣睡倒。蒋青见他说头晕,也知其故,自己斟酒,吃了几杯。想道∶“亏我说这一场谎梦,竟自信了。”心下十分快活。堪堪酒兴发了,走到床边。听见元娘声响,见他朝着床里睡的,推上一推,全然不动。他便携起上边衣服,去解他裙带。把手衬起了腰,扯下来,露出大红裤儿。真个动兴。又如前法,露出两只白松松的腿儿,一发兴高。把裙裤放在薰笼里,自己除了巾,脱了衣,放下罗帐,扒在元娘身上。猥手推开两腿,云雨起来。元娘初时睡熟,这后阴雨一阵阵的流出,便自醒了。口中叹口气,因下边正在痒的时节,把那些假腔调一些也不做出来。蒋青大喜。脱了元娘衣服,弄得赤条条的,元娘道∶“且息了灯火来。”蒋青道∶“且慢。”把元娘两腿搁上肩头,着实奉承。附着耳问道∶“可好?”元娘点头。蒋青吐过舌尖,元娘含住。两个一时间弄得酣美。须臾雨散云收。蒋青茶炉内取了开水,倾在盆内,净了手。元娘披了衫儿,下床洗刮。蒋青又扯他吃酒。元娘道∶“吃不得了”。问道∶“多少年纪?家中还有何人?缘何这般大富?来到安阳县何干?”蒋青道∶“年方二十五岁。家中止有憧仆妇女,共五十馀人。因祖上收买一乡宦家铜香炉一十馀个,不期都是金的,将来变卖了数千金银子,代代传下,渐渐的积将起来。到父亲手内,有了百万之数。因往省下寻亲事,并无标致的,故此转来,偶然看花,见了你姿容,又赐梦兆,果遂良缘。但天长地久。”元娘道∶“你如今要我回去,把我怎样看成。”蒋青道∶“是我填房娘子。难道把你做妾不成。”元娘道∶“上盖衣服,并簪髻全无,怎生好到你家。”蒋青道∶“先室衣饰有二十馀箱。任凭你受用。到家时,我先取了几件衣服之类,打扮得齐整了,到家便是。”元娘因不穿下衣的,要去睡。蒋青强他吃了一杯酒,自己又吃尽了盘儿,二人上床,重整鸾俦,直至夜分而睡。且说刘玉在家,着人满城叫了一夜。次早写了几十张招纸,各处遍贴。一连寻几日,并无踪影。那刘玉素重关帝,他诚心斋沐,敬叩灵宫。跪下把心事细诉一番道∶“若得重逢,乞赐上上灵签,求得第七十一签。诗曰∶喜雀檐前报好音,知君千里欲归心。绣阁重结鸳鸯带,叶落霜飞寒色侵。想道∶诗意像个重逢的。乞再赐一签,以决弟子之疑。”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签。诗曰∶两个家门各相当,不是姻缘莫较量。直待春风好消息,却调琴瑟向兰房。看罢,一发疑了,道∶“两家门户是混的,不免再求一签。”跪在神前,诉道∶“弟子愚人,一时难解,如后得回来,诗中竟赐一回字。”又把签筒摇个不住,双双的两枝在地。捡起来看,一是第四十三签,一是七十四签。那四十三签诗意儿∶一纸文书火速催,扁舟速下泪如雷。虽然目下多惊恐,保汝平安去复回。见一回字,道好了。又看第七十四签的诗意道∶崔巍崔巍复崔巍,履险如夷去复来。身似菩提心似镜,长安一道放春回。刘玉见两枝签俱有回字,去复回三字,明明道矣,拜下道∶“着得夫妇重回,双双到殿,重新庙字,再换金身。”许罢,出了殿门。归到家中,只见亲朋们纷纷来望。也有置酒解闷的,也有空身来解劝的。这且不提。且说蒋青船只已到岸口,他便别了元娘,先到家中。男女见了,道∶“新娘到了,快治酒筵。”一面着人各处请亲友邻居。上楼取了首饰,着小使拿了,抬了一乘绢围四轿,同到船边。蒋青下船,将首饰付与元娘穿戴。不一时,打扮完成。上了轿,竞抬至堂上。两人同拜着和合神,家中男女过来叩首。都称大娘娘。元娘上楼归房,看了房中,果然整齐。二十四只皮箱,整齐齐两边排着。房中伏侍使女四人。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欢,他原是北京人。这三才原是个北路上响马强盗,后到了北京。见文欢生得标致,一双小脚,其实可爱。在路上骗他同归寓所,后来事发,官司来拿,他知了风声,与文欢先自走了。直至镇平县,闻得蒋青是个大财主,夫妻二人靠了他。蒋青的前妻,极喜文欢。道他又文,又欢喜。故此取名文欢。他如前边主母一般,故此独到房中伏侍。元娘见他小心伏侍,倒也喜他。这日,诸亲百眷,只说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气婚娶的这个标致女子,并不知此道来的。故此人人敬重。元娘初然心中不平,后来到了蒋家,见比刘家千倍之富,况蒋青又知趣,倒也妥贴了。光阴似箭,不觉年终,又是春天。他园中也有百花烂漫,季春也有牡丹,未免睹景思人,未觉眼中偷泪。又是初夏时,但只见腹中疼痛起来。蒋青分付快请稳婆。须臾已到,恰好瓜熟蒂落,生下一个儿子。眉清目秀,竟似娘母一般。元娘暗喜。未免三朝满月,蒋青竟认为已子。亲友们送长送短,未免置酒答情。不必言矣。只因元娘产妇未健,蒋青寂寞之甚,常在后园闲步,只见文欢取了一杯茶,送到花园的书房里,放在桌上,叫∶“大相公,茶在此”。说了便走。蒋青见是文欢,叫道∶“转来,问你。”文欢走到书房。蒋青坐下吃茶,问道∶“你丈夫回也未曾?”文欢道∶“相公着他到府中买零碎,昨日才去的,回时也得五六日,怎生回得快。”蒋青道∶“你主母身子不安。我心中寂寞。你可为我解一解闷。”文欢脸上红将起来,就走。被蒋青扯住,搂了亲嘴,文欢低头不肯,蒋青叫道∶“乖乖,我一向要与你如此。不得个便宜,趁今日无人在此,不可推却。”文欢道∶“恐有人来,看见不便。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。”蒋青放了手道∶“不可忘了。”文欢笑嘻嘻的去了。只见到晚,蒋青在元娘面前说∶“今晚有一朋友请我,有夜戏。恐不能回了。与你说一声。”无娘说∶“请便。”蒋青假意换了一件新衣,假装吃酒腔调,竟自下楼,悄悄走到三才房门首。只见房里有灯的。把房门推一下,拴上的。把指弹了一下,文欢听见,轻轻开了。蒋青走进房中一看,房儿虽小,倒也清洁有趣。文欢拴上房门,拿了灯火,进了第二透房里。见卧床罗帐,不减自己的香房。蒋青大喜,去了新服,除下头巾。只见文欢摆下几盒精品,拿着一壶花露酒儿,筛在一个金杯之内,请蒋青吃。蒋青道∶“看你不出,哪里来这一对金杯。”文欢道∶“还有成对儿哩。”蒋青道∶“你有几对?当时不来靠我了。”文欢将三才为盗,前后事情,对他一说。蒋青说∶“怪道前番抢元娘一节事,这般有胆。”二人坐在一处。蒋青把文欢抱在身上,坐着吃。文欢道∶“你再停会快进去。恐大娘娘寻。”蒋将前事一说,文欢笑道∶“怪道着了新衣出来。”蒋青看了文欢说笑,动了兴,把文欢拦腰抱到床上。但见∶罗裙半卸,绣履双挑。眼朦胧而纤手牢勾,腰闪烁而灵犀紧凑。觉芳兴之甚浓,识春怀之正炽。是以玉容无主,任教蹈碎花香。弱体难禁,持取番开桃浪。文欢兴动了。这是北人,极有淫声的。一弄起,便叫出许多妙语来。须臾,两人住手。文欢去取水,洗了一番。收捡桌上东西。与蒋青脱衣而睡。未免要撩云拨雨起来。自此常常托故,把三才使了出去,便来如此。文欢见三才粗俗,也不喜他,故此两人十分相好。不觉光阴似箭,那刘玉个小娃子,长成六岁。家中请了一位先生,教他读书。元娘主意,取名蒋本刘。这小使倒也聪明,读过便不忘记。恰好一日蒋青不在,有一算命的人,叫做李星,惯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。是蒋青一个朋友荐他来算命的。元娘听见,说∶“先生,把本刘小八字一算。”道∶“这个八字,在母腹中,便要离祖。后来享福,况富贵不可言。”完了,又将蒋青八字说了。李星道∶“此贵造,也是富贵双全,只是一件,子息上少,寿不长些。”元娘把刘玉八字说了,李星道∶“这个贵造,倒象在哪里算过的了。待我想。”元娘道∶“既如此,你且先把女命来排一排看。”说出自己的时辰八字。李星打一算,把手在案上一拍道∶“是了,是了,这两个八字,在安阳县里刘相公府上算来。这女命有十年歪运。死也死得过的。若不生离,必然难逃。幸喜他为人慈善,留得这条性命。缘何府上与他推算?”元娘道∶“你几时在他家算来?”李星道∶“今年二月内又算过了,那男命也不好,行了败运,前年娶了一个姓诸的妻房,又是个犯八败的命。一进门,把一个使女打死”。被他父亲定要偿命,告在本府。府官明知他是个财主,起了他二千两银子,方才罢手。一应使用,费了三千两。不曾过几时,他房中失了火,把屋宇烧个精光。房中细软,尽被人抢得干尽。”元娘道∶“这般好苦。”哭将起来。李星道∶“还好。”元娘注了泪道∶“有何好处。”李星道∶“他速连把山地产业尽情变卖,重新造屋,复置物件。不期过得一年,这犯八败的命极准,又是一场天火,这回弄得精光。连这些家人小子也没处寻饭吃,都走散了。”元娘又哭起来。李星道∶“还好。”元娘止住哭道∶“什么好处?李星道∶“没甚么好。我见你哭起来,故如此说。”元娘道∶“如今何以资身?”星道∶“我今年二月,在一个什么袁家里算的命,说是他岳丈家里。”元娘道∶“这个人后来还得好么?”李星说∶“这个命目下就该好了。只是后妻的命不好,紧他苦到这般田地,还有一个那妇女的命,目下犯了丧门绝禄,只怕大分要死。死了,这刘先生便依先富了。”元娘道∶“先生几时又去?”李星道∶“下半年。”元娘道∶“我欲烦先生寄封信去与他。若先生就肯行,当奉白金五两”。李星听见一个五两,道∶“我就去,我就去。”元娘叫文欢取了纸笔,上写∶“妾遭茶毒手,不能生翅而飞。奈何,不可言者,儿郎六岁矣,君今多遭艰难。”正写着,报到官人回了。元娘把纸来折过了,便进内房,添上“书不尽言,可即问李星士寄书的所在。你可早来,有话讲,速速。袁氏寄。”即胡乱封好,取了五两银子,着文欢悄悄拿出去,与他寄去,不可遗忘,文欢寂寂的,不与蒋青知道,付与李星道∶“瞒主人的,你可速去。”李星急急出了门,往安阳地方而去。不只一日,到了县中。他一竟的走到袁家,见了刘玉道∶“镇平县里一个令亲,我在他家算命,特特托我寄一封书来与你。”刘玉茫然不知。拆开一看,见是元娘笔迹,吊下泪来道∶“先生,他在镇平县什么人家?”李星道∶“本县第一个财主。在三都内蒋村地方。主人蒋青,是个监生。”刘玉想道∶“大分是强盗劫去,买与他家的了。”道∶“寄书的,是怎生打扮?”先生道∶“他在屏后讲话,并不见面,声口倒似贵县乡音一般。蒙他送我五两银子,特特寄来的。”刘玉想道,“有五两银子与捎书的,他倒好在哪里。可惜没有盘费,去见得他一面方好,李星道∶“别了。”刘玉道∶“因先室没了,茶也没人奉得。”李星听说没了,道∶“好了,好了。那个女命,向来不可在你面前讲得。是犯八败的。死得好,死得好,你的造化到了。”刘玉道∶“造化二字,没一毫想头。”李星道∶“镇平令亲,有百万之富。你若肯去,有一场小富贵,决不有误的。”刘玉道∶“奈无盘费。妻父家中,因亡妻过世,又累了他,”不敢再启齿得。如之奈何?”李星道∶“不难,不难。蒙令亲见赐五两,一毫未动。我取二两借你,到下半年,我若来,还我便罢。”连忙往袖中取出,恰好二两,一定称过的,递与刘玉。刘玉道谢不已。李星去了。刘玉与岳父母把前事一说,袁家夫妻道∶“好了,幸喜女孩儿还在。贤婿,你去打听,仔细通知了浑家。见景生情,不可造次。”袁家取了一副铺陈,五两银子,一个小使,并女儿小时的一个香囊把与刘玉。登时别了,一路而来。非止一日。到了蒋村,天已晚了。寻一客店安下。次早梳洗,问了店家,指示了蒋家大门。刘玉着小使拿了香囊道∶“你只管走进去,若有人问你,你说安阳县袁相公来望元娘娘。切不可说是我刘字起。”小使说∶“这些不须分付”。一直走了进去。恰好这日蒋青往乡间去了,不在家。故此没人在家中答应。小使走到堂后,恰好见一标致妇人,便拜了一个揖道∶“烦劳说一声,安阳袁相公,来望元娘娘。”文欢晓得原故,忙住楼上叫道∶“大娘娘,你快下来。”大娘见说,一径下楼。只见小使叫声亲娘。元娘一看,便哭起来。“大官人特来望着亲娘。”把香囊与元娘一看,元娘道∶“决请进来”。文欢忙忙走出前厅,那小已早出外,把手一招,刘玉走进厅前。文欢道∶“请相公里边来。”元娘迎将出来,两下远远望见,都便哽咽。见了礼,二人哭做一堆。女仆便都道是兄妹,只有文欢晓得是夫妻。因元娘待文欢如妹子一般,文欢感激不尽,又蒋青偷他一事,元娘也知,并不妒他,故此亦不与蒋青说寄书事起,这是两好合一好的故事。元娘住泪,请了刘玉往楼上坐了,将前情说个透撤道∶“我正然早早寻死,因有孩儿,是你的骨血,恐绝了你的宗支。今已六岁了”。刘玉道∶“如今在哪里?”元娘道∶“在书房里。”刘玉道∶“取名唤叫什么?”元娘道∶“名字是我取的,叫做蒋本刘。”正说问,文欢抱上楼道∶“小叔来了。”本刘朝着刘玉作上一个揖。刘玉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心下欢喜道∶“乖儿,读什么书了?”本刘道∶“《论语》。”刘玉挑他一句,背如流水。刘玉大喜,文欢摆上一桌道∶“兄妹们就在楼上坐罢,晚上就在此间安宿,不必书房里去。”元娘请丈夫坐了,附着耳道∶“明日我将些金银与你,拿到店家藏了,陆续运到几千两,叫了船只,暗暗约了日子,带了孩儿逃回乡。不可吐露。”刘玉喜道∶“若得贤妻如此,方见本心。”两人吃了酒,文欢收了,打发使女下楼去睡着。奶娘领小官去睡。元娘拴上房门,去取锁匙,开了个金银箱道∶“趁蒋青不在,将来结束了,好日逐取去。”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,约有几千两,珠翠金宝,不计其数。都停当了,身子通倦,夫妻二人就枕,刘玉搂了元娘,便求云雨。元娘仰卧,十分恩爱一番。双双睡去。次日早早起来打点,袖了出门。小使身边也带几百。一日几次而走,店家哪里知道。不须三日,通运完了。刘王与元娘道∶“物已运完,我想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承说一齐逃去,我想船重行迟,倘被他人家一齐赶上,那时你我性命难保。连孩儿也不能活了。若我与小先回,到了家中,将银子即造起房屋,置物件,般般停当,那时我再来望你,早晚相机而行,空身好不便捷。只有一件,恐一时取起金银不见了,叫你如何存济?”元娘道∶“这夹楼板内,都是金银。但钉好的不便取出来。那银子日逐只有得藏起,再无有动用内囊的。着要时,只管取去不妨。”刘玉道∶“我方才这番说话,你意下如何?”元娘道∶“你说的是万全之计。只是不知你几时方来?”刘玉道∶“多只在明年。”元娘流着泪道∶“我度日如年。你休忘了。”刘玉道∶“事不宜迟,就此去罢。”元娘道∶“整酒来,与相公送行。”元娘又去取了一双金镯,两双金簪道∶“你谅情寄与爹爹、母亲。哥嫂之处,不可太重,亦不可太轻。”吃罢了酒,别了元娘,两下流泪。小取了铺陈,一家大小,送出门外,刘玉竟至店家,送了房金,觅船回去。一路幸喜平安。回到袁家,说了前话,送了袁家二十两银子,便去买起木料,又整新居。正是钱可通神,有了银子,又是那般富贵起来了。将田地产业,尽行赎取。不在话下。且说蒋青,故意着三才出去,又与文欢取乐。不期一日正与文欢两个睡着,天色尚未明,便又高兴起来。谁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。捱城门而进,竟至家中。叫开了大门,竟往回廊下,取路走到自己房内。把手弹门,门竟荡开了。三才想∶“倒为何门开在此?”只听得房内响,轻轻的走到床横一听。只听得“好么?”文欢道∶“好。”淫声叫得好不发兴。三才听了大怒,往皮靴内取出尖刀,摸着蒋青一把头发,竟把头割。喉咙已断,跌在一边。去摸文欢,竟不见影。他想道∶“莫要被他走了。”急去拴好房门,寻着灯火,点得亮亮的,内外一照,哪里见影!急急往外去看,门上人说不曾见人出来。又往后边,见内门都开了,问着女使道∶“你可见我娘子么?”使女回道∶“不见。”他往内边又寻,直至主人内楼。见房门闭好,恐惊动了主人。想道∶“也好了,自古捉奸见双,走了淫妇,杀了这人。到官必要偿命了。”后到房中道∶“不知奸夫是谁?”把灯去照,叫声苦也,“别人还不打紧,擅杀家主,要碎剐零卸的。怎么好?”想道∶“收捡了金银,趁早去罢。”打开箱子,取了金银子,正待要走,被尸首一纠,跌了一交,浑身是血。间壁伙伴听见跌响,还睡在床中。只道有贼,便叫了两声。三才听见,一发急了。要走时浑身是血,一时情急,便道∶“我往时杀了多少人,这一死也该的。”拿着尖刀,往喉咙一搠,扑地跌倒。众家人齐听见响得古怪,大家走到房中一看,只见两个死尸倒在地。登时喊到内房,元娘听见了道∶“为什么大惊小怪?”原来这文欢见三才行凶,急下床扯了衣服,竟至内边,敲开房门,与元娘说他行凶,元娘见事已至此,着文欢拴上房门,穿好衣服,伴在楼上。见下边乱嚷,开了房门。只见众家人报∶“大娘娘不好了,官人杀死在三才房内,三才也被杀死在地。”元娘吃惊道∶“文欢,你房内杀死了主人。快同我去看来。”元娘与文欢三脚两步,竟至外边。见了尸首,哭将起来。文欢倚了三才尸首,也哭起来,一众人道∶“不知何故,双双杀死在此。”元娘见一大包在地,提一提甚重,教人拿在桌上,解开一看,道∶“是了,是了,是我房中失去金银,恐官人埋怨,不敢明言。恰被官人知道。三才盗去,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,文欢又在此睡着,他取灯火,竟来搜出脏物。想道凶奴偶回,见事露了,把家主杀死。正待收捡这一包物件要走,恐怕被人拿住经官,一时情急,自刎而亡。”大家一看道∶“大娘说得一些也不差。果然是自刎的。”元娘道∶“文欢之罪难逃矣。这金银岂不是你盗去与他的。必要经官究罪。”众人道∶“求大娘娘饶恕了。他如今他丈夫已死,是个孤妇子,正好陪侍大娘娘。”说罢,一齐跪下。元娘心下正要假脱,连道∶“若不着众人分上,决不饶你。”即时分付众人,查点各箱笼,“共五只与我扛了进去。”着人看着尸首,忙忙进内。分付把总的管家,要一付上好沙板,买一付五两棺木,打点一应丧仪,把三才盛贮了,先拾到城外埋了。把主人尸首洗净,唤人缝好。下了棺木,抬上中堂,诵经礼,讣音上写蒋本刘做了孝子。那此亲眷都来吊奠。过了七七,出了灵枢,元娘把内外男女,都加恩惠,逢时遇节,俱赏金银。无一人不感激着他,文欢竟在元娘房中住下。把那里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。看看过了百日,又将过年,正在那里想,刘玉恰好到了。刘玉听见蒋青已死,先着人买了祭奠之礼,方进堂来灵前祭奠。本刘回礼,进内见了元娘。夫妻二人又悲又喜。元娘道∶“官人别后可好么?”刘玉把家门重整之事,细说一番,元娘欢喜道,“此间百万家私,皆是我的了。如今未可便回。待孩儿长大,娶了妻室与他。那时和你归家方是。”刘玉道∶“贤妻见教不差。我想上天有眼,蒋青起心拆我夫妻,岂非天报乎。”元娘道∶“三才之自刎,亦是天报。”刘玉不知其故,元娘把平生为盗,后来抢掳元娘情由一说,刘玉道∶“皇天有眼。”文欢又整了酒,送上楼来。元娘道∶“此妇即三才之妻,为人文雅,你可收他做了二房。”文欢听见,竟自下楼。刘玉道∶“不可。”元娘道∶“若是如此,只我和你有归家之日。不然一去,谁人料理家务?”刘玉点头。晚间就与文欢先自暗地好了。这刘玉也不归家,合家人都知刘玉是丈夫。因元娘加恩,都不敢言。本刘十六岁,中了乡科。明春联捷,娶了本处王尚书之女为妻。复了本姓。唤名刘本。刘玉夫妻同了刘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见亲友。夫妻二人双双拜了关帝,发出一百两银子,修塑神庙。刘本夫妇重到蒋村,奉文欢如已母,后至京卿。二母皆有封赠。后来刘本把房屋田地买与大户,将什家伙送与妻家。取了藏的金宝细软之物、尽底先送到父母处。带了夫人并庶母,别了岳父母,竟至本乡,奉侍父母天年。后来元娘笑道∶“好奇,九月开花是一奇,打劫女人是二奇,梦中取鞋是三奇,蒋青之报是四奇,三才自杀是五奇,反得厚资是六奇。”刘玉笑道∶“分明陈平六出奇计。”夫妻大笑。正是∶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总评∶天道好还,铢而不谬。夺将来,六载欢娱,陪去了,千万家事。好色的死于色,行凶的自罹凶。《欢喜冤家》第六回伴花楼一时痴笑耍世事纷更乱若麻,人生休走路头差。樽前有酒休辞醉,心上无忧慢赏花。为何道慢赏花三个字,只因前一回因赏花惹起天样大的愁烦来。这一回也有些不妙,故此说此三个字。且说来时临安一个进士,姓王名羽,官至副使。为官断事分明,不肯擅入人罪,受人私意。可惜这般好官,不曾修得些寿,早早死了。丢了万贯家私,付与孩儿王卞。这王卞长成二十岁,因方才满得父丧,老夫人和氏正要与孩儿议一头妻室,不能就绪。王卞与一窗友柏青,在家中伴读。二人情同道合,契若金兰,终日不离左右。一日,正值隆冬天气,后园梅花正发,香气袭人,公子闻之,喜不自胜。便道∶“柏兄,梅花香秀,香气爱人。急宜赏玩,不可错了花期。”分付王化传上夫人,治办酒肴于梅花楼上,与柏相公赏梅。柏青道∶“等得酒来,还有许久,和你先咏一着如何?”二人随步走入花园,见红白相间,清香扑鼻。柏青道∶“对此名花岂无留赠,不免作词数句,以助奇香。”王卞取了纸笔写道∶佳卉放春,早花破冻。疑绵不暖,似玉而寒。瘦影楼窗,谁奇一枝绿萼;繁荣满树,忽看万里白云。昏来月解写真,晓起香为薰魄。灯怜韵胜,雪其神孤。皎洁铅华,不向阳春斗美;凄凉心事,纵教结子犹酸。真如淡服靓妆,奚减倾城嫣笑。尔乃天气薄阴,寒风不劲,东郊北郭,靡不看来。古驿颓垣,皆经咏遍。更阑人散,香魂与鹤相关。朝出暮归,幽事为花不彻。帐助高人之梦,额成公主之桃。枕上春怀,琴边诗典。仙去尚合,暗惜折来。何以为情,是用银车玉桂,都寻歌舞名园。岁暮天涯,总立乡园公案。忍教笛怨,更诉东风,赖是酒醒,能消落月。安得并刀三尺,割去罗浮半边。季冬望日,王卞戏书。柏青接过手来看,称赞不已。须臾列下酒肴,四面开窗,清芬满座。二人正方坐下,王化报道∶“苏李二相公来拜。”王卞道∶“可请来同坐。”柏青将梅花词笼入袖中。四人相见。四下坐开面饮。吃至半酣,苏友道∶“自古说道,遇饮酒时须饮酒,得高歌处且高歌。今日对此名花,岂堪默饮。久闻柏兄丝竹高于千古,若操琴恐手冷,求弄笛一番,不致梅花冷落。”柏青道∶“取笛来。”须臾笛到。拿在手中,调得纯熟,吹将起来。清新可爱,真个玉笛一声,柔肠三断。正吹得清亮,只得听呀的一声响,各人一看,恰是墙边伴花楼上,开了两扇窗榻。只见两个美人,欲笑含羞,侧耳指说。掩掩遮遮,动人情兴。那柏青放下笛,立起身来对看。王卞急止曰∶“不可,此乃白年伯之女。你今轻薄他,老伯闻知,成何体面。”苏友道∶“我闻白先生,只有一位令爱,缘何有二位?”李友笑曰∶“他也道,我闻王公子止有一人,缘何倒有四人!”各人大笑起来。柏青道∶“他女人家偷我梅香。”苏友曰∶“还是你吹萧引凤。”大家又笑。王卞道∶“他特来听你妙音。反不凑巧,快坐了,吹与他听。莫教他扫兴而返。”柏青又吹起来。二女人听了,欢喜自如。原来白小姐听见吹萧,侍女花仙,再三要小姐同来,故此开窗而听。小姐道∶“吹萧的是何人?”花仙错认道∶“正是王公子了。”小姐道∶“进去罢。”花仙道∶“说了王公子,便要回去。”小姐道∶”休胡说。”竟自去了。花仙独自又看一回,竟不关窗,也自进去了。天已将晚,各人痛饮一回,俱各醉了,一齐下楼。各人散别。柏青回房欲睡,又记着白家窗子未关,放心不下。拿了笛与王化道∶“我因睡不着,再去看看梅花来睡。”王化道∶“外边风冷。”柏青道∶“不妨。”他竟至墙边一望,楼窗还是开的。他便坐在墙边假山石上,取笛又吹将起来,花仙正走上楼,打点伏侍小姐去睡,听得笛响,想道∶“王公子浑了,我趁小姐未曾上来,待我妆做小姐,唤他一唤,弄这书呆,看他怎样疯颠。待我笑笑儿着。”便靠在窗槛上,轻轻咳杖了一声。柏青见了,喜出望外。他朝着窗一个大肥喏。花仙笑道∶“待我哄这书呆。”偶然袖中带得黄柑一枚,掷到柏青身边。连忙拾起一看,好不欢喜,急向袖中去摸,恰有青果数枚,待要丢上去,恐轻小打不到。道有了,摸着《梅花赋》,将几个青果,包做一包,丢入楼窗。恰也有些凑巧,竟投在楼板上,响了一声。花仙捡了,正要打开来看,只听得叫唤,花仙应了一声,关了窗,竟去了。柏青见闭了窗,如失了珍宝一般。正在痴迷之间,只见王化走来,叫道∶“相公,夜深风冷,且去睡罢。”柏青把楼上望了一望,竟进书房。又把那黄柑在灯下看了又看,竟自着迷一般。正是∶只因世上美人面,坏却人间君子心。坐至三更,方自上床睡,兀自梦中几番惊叫。且说花仙睡到次早起来。到密处打开包儿,看见几枚青果,取来袖了。打开字儿,从头一看,是一篇《梅花赋》。想到小姐倒喜词赋看,只说风吹到楼窗口,拾来的,与他看看也好。将来笼了,自己去梳洗,伏侍小姐。一应完了,小姐道∶“今日绣花手冷,做什么消遣方好?”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笺,放在桌上道∶“看看如何?”小姐从头看遍,见王卞戏书,问花仙何以到此,花仙道∶“旋风刚刚吹送到楼窗槛上,我见了,取来的。”小姐道∶“王公子倒也是个清品,不枉了缙绅家子弟。”花仙道∶“小姐,昨晚笛声哀怨,也不减鹤唤猿啼,何不也做一词消遣,有何不可?”小姐道∶“这也使得。”即浓磨香墨,展过花笺,写道∶梅花吐秀。羌笛传香,此时倦客登楼,何处邻人邀笛。悲从气出,宁知失志之流。巧作龙呜,纵是从羌而起。萧条杨柳,早已惊秋。历乱梅花,非同寄远,而寂聊清商之节,纤妙绿水之音。河内故人,赋成怀远。平阳逆旅,奏是思归。猿臂引而猿吟,鹤胫次而鹤唳。岳阳楼上,春心飞满洞庭;扬子津头,别泪多如江水。况玉钗敲断,铁马嘶残。思妇琐窗,恨计程之未到。征人沙碛,托梦以相求。便是一声,已堪肠断。那禁三弄,更入花来。故虽郭氏长生,魂随东女。石家宋伟,怨切赵王。为寂寂之歌,作鸣鸣之调。城精犹能有意,山鬼讵独无情。岂若名利不关,麦陇骑归日暮。岁时作乐,杏花叫彻天明。信口无腔,未涉采菱延露。横吹相和,不离野曲林歌。非惊多愁少睡之人,何有感慨悲歌之泪。写罢看了一回。花仙拿了一杯茶来,送与小姐。折了《梅花赋》,递与花仙∶“不可与宜春这丫头看见。”花仙接了,道∶“晓得。”且说柏青,到次日天未明,就假做看梅花,就去看楼窗子。一日走上几十次。到晚又同了王卞,将晚酒摆在花楼上吃。将笛又吹上几回。这晚,花仙伏侍小姐在下边吃晚饭,故不曾开窗嗅他。柏青吹了一个黄昏,不见动静,进房睡了。次日又去,不住的走。其日王老夫人着孩儿往娘舅家探望,王卞到书房,别了柏青道∶“小弟探亲,恐今日不回,有失奉陪。”柏青道∶“请便。”王卞去了。柏青倒快活起来。未到晚,老夫人打点晚饭出来。王化接了,摆下。柏青道∶“可摆在梅花树下,待我对花而饮,不然没兴。”王化只得掇了桌儿,摆在树下。他便自饮自筛,自吹自乐。天色晚了,花仙又上楼伏侍。听见笛响,他走到后边,把窗开了一看,只见柏青一人坐着吹萧。花仙道∶“闻这王公子,年过二十,尚无妻室。想因孤枕难熬,前晚嗅坏了他。故夜夜在此着魔,待我再咳杖一声,看他怎么。”便杖了一声。柏青抬头看见小姐在窗前杖响,大了胆,朝著作一个深揖。花仙故意将手招他。柏青看着这样高楼,如何可上。心上急了,连忙去把花楼梯子,重重的拿了,靠着墙,竟走上来。花仙见了,笑道∶“明日罢。”忙把楼窗关了。柏青听见说明日罢,走了下来道∶“好了,今日进去,一定是明日了。”他把梯子竟不掇开,自家欢天喜地的吃了几杯酒,拿了萧,到书房歇了。王化收拾残肴剩酒,也不知楼梯一事,竟自睡了。柏青一夜无眠,到次早,坐在书房细想道∶“白小姐为何一见留情,十分有意,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。况有梅花赋上边王卞名学,故此容易。徜若今晚侥幸,只可将机就计方可。徜若说出本姓,变卦起来,倒不便了。”准备了一日,几十次走到园中。王化见他不住走,且说他着了花魔,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。未晚之际,公子不回。夫人照每日规矩,次第将晚酒送出。王化也不问,竟依前排在梅花树下。柏青拿了这管笛,又如昨夜吹将起来。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楼,耳内听得园中吹响,他便开了楼窗一看,只见一个戴飘巾绒服的后生,拿管笛儿吹着。宜春这丫头,极口快的一个丑货,便朝着柏青,不管一些好歹,乱叫道∶“再吹个我听”。柏青着魔的了,只道叫他,丢下了笛,竟上楼梯。宜春见了,动也不动,不住的看着。柏青竟至窗口,与宜春打个照面。宜春叫道∶“王相公,上来何干?”柏青见叫王相公,知是侍儿口角,便起疑心,在这晚是十八了,月色已上,仔细一看,十分丑恶。便朝着宜春面上道∶“啐,真着鬼了。”便下梯走。宜春见他啐了一口,便恼将起来道∶“我好意叫他,只道他要这物件,问他为何啐我一口。”想道∶“是了,大分是花仙在此,与他有了情。故有梯子靠墙,只道我是花仙,上来勾当。见了我这般面貌,有些不如意,便奚落我了。不要慌,待我在老爷面前,搬他一场是非,方知我的手段。”说罢竟进去了。且说花仙上楼,鬼窗儿开了,心下想道,何人开的窗。一望,只见王公子在那里坐着,花仙想道∶“这呆子只管在此,恐后来被外人知道,怎生是好。不免生一个计较,绝了他念头方好。”正在那里想计,不想柏青早已看见正是小姐在窗口隐约,竟上梯来,不想下面叫响,花仙应一声去了。柏青走到楼上,见是一个空楼,他悄悄又走到前边一望,方见小姐卧房在前楼。他不敢放肆,道千辛万苦,上得楼来,难道又去了不成。小姐虽然下去,免不得就来,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他便了。且说王化见夜深了,不见柏青,叫了几声,又不见应。想道大分进书房去了。收拾完备,竟往厨下料理。这宜春见白公独在前厅看月,他走到白爷前道∶“老爷,宜春在小姐后楼,拾了两张字儿,花花绿绿,不认得。送老爷看看。”白公接下,倒外书房灯下一看,见《梅花词》。是王卞写的。《笛赋》乃女儿笔迹,大怒。叫宜春,宜春恰好又往后楼去看那窗子关也未曾,早在榻上看见王公子,吃了一惊。连忙又至白公书房。恰好叫着,道∶“来了。”白公道∶“你可知来什么?”宜春道∶“老爷问。不得不说了。恐夫人小姐要见怪,故不敢说。”白公是个谨慎的人,道∶“不妨。我不与小姐夫人知道便了。”宜春道∶“老爷,这两张纸,是小姐与花仙藏好的。道不可与宜春知道。我听见了,故此偷来的。上边想是写我的,不必说了。方才后园王衙笛响,我去开窗一听,只见王公子傍了墙,走到窗前。见了我,啐了一声,又下去了。方才去看楼窗,如今他倒高卧在伴花楼上,打酣着哩”。白公吃一惊道∶“小姐在哪里?”宜春说∶“小姐与夫人在房里,宜春不曾上楼。”白公心下想道∶“大分小妮子与王卞做下一手了,不必言矣。若一撩乱起来,非惟有沾家门,亦且官箴坏了。且住,我想王卞大胆,竟上楼来,也非一次了。律有明条,夜深无故入人家,非奸即盗。登时打死勿论。也罢,我有家人王七,心粗胆大,以杀伐为儿戏。趁此机会,杀了他,把他尸首放在他自己园中。他家又不知是我家杀的,一来绝了后患。二来不露缙绅之丑。此为上计。”叫宜春∶“快唤王七来讲。”去不移时,王七来见。白公道∶“你可曾吃酒么?”王七道∶“十分醉了。正困哩。闻知老爷呼唤,只得起来。”白公附耳低言道∶“可至伴花楼上,如此,如此。回来重重有赏。”王化道∶“俱理会得。”白公付了一把宝剑,他竟自悄悄往后楼去了。白公叫宜春∶“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儿话。若知道了,非惟夫人打骂,我亦不悦,断不饶你。今可去伴着夫人,且慢慢与小姐上楼去。”宜春应了一声,竟去了。只见夫人小姐,正在窗下做些针线,全不知一点情由。那王七去了半个时辰,领了这说话,禀道∶“老爷,事皆停当了。把尸首放在梅花楼下,把梯子放好在梅楼。小人走上假山,扒在墙头,闭上楼窗,把楼上血迹揩净,一路并无一点血痕。做得实是干净。求老爷重赏。”把宝剑也还了。白公道∶“明早赏你三两银子,买酒吃。不可与外人知道。”王七道∶“小人虽是粗鲁,这犯法的事,也晓得的,怎肯吐露。不须老爷分付得。”竟自出去了。花仙与小姐上得楼,已是四更时分,竟不往后楼看了。且说柏青家下,他父亲在日,是个乡科出身。做到通判任的。也有几千家事。止生下两个儿子。大的纳监,尚未推选,回在家下,唤名柏翠。第二子便是柏青。他二人父母双亡过了,因是日家下有人与柏青议亲,特来接他回家商议。一个家人竟至王衙来寻。玉化见说,随引了家人,往书房里来叫。并不见影。王化道∶“大分又往花园里去了。”同了来,往花园叫。又不见应。家人道∶“敢是在你相公那里去了。”王化道∶“我相公往亲戚家去了几日矣。不在家下。”家人道∶“敢在假山后面大解么?”二人同去,往从梅花楼下过,只见血淋淋倒在地下。仔细一看。咙喉管是割断的了。家人叫将起来,惊得家中大小一齐都到园中。看见都吃惊打怪的,不知何故被人杀死。柏家之人一径归家,报与大相公道∶“不好了,二相公杀死在王衙花园楼下了。”柏家大小都吃了一惊,道∶“有何缘故,以至如此?”柏翠道∶“王大相公怎么说?”家人说∶“那王化回道,不在家几日了。”柏翠道∶“人命关天,必须告官方见明白。”即时写了状子,呈在本府。府官见王卞名字,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。便间柏翠∶“他是读书之人,为何杀你兄弟?有证见么?”柏翠道∶“杀死在王家。虽有证见,何由知之,知府发与该房佥牌去捉。差人出得府门,恰好王卞探亲而归,路经本府,不提防这桩公案,差人看见,认得王卞,一把扯住道∶“王相公,大爷奉请”。王卞道∶“是年伯了,有何事见教,待我归家换了公服来相见。”差人道∶“老爷也是私服,就在私衙一见。立等有话要讲。”王卞不知情由,一竟进了衙门。太爷坐在堂上,两个差人扯定禀道∶“王生员拿到了,销牌。”王卞方知有何事情,把巾儿除了,笼在袖中,跪在衙下。大爷道∶“有人告你,可知道么?”王卞道∶“不知。”太爷把柏翠呈状,着门子与他去看。王卞从头一看,吃了一惊道∶“柏青乃年侄好友,只因这几日,往探亲识,不在家下,不知何故被人杀死。”只见柏翠也来跪下道∶“我想兄弟在你家搅扰,或有言语之间,乘怒把他杀死,情是真的。全不思人命关天,怎生下得这般毒手。”王卞道∶“差矣,我不在家,毕竟你兄弟有甚么原故,方才是何人杀取,终不然无因而杀得的。”柏翠道∶“你如今抵赖,你说是何人杀的?我只要一人抵命。定要寻你。”太爷道∶“且休得乱争,待我慢慢问便罢。”着原差追王家十两烧埋,且买了棺材盛贮,抬上柏家坟上安置,把王生员讨保。柏翠禀道∶“太爷,人命重情,怎生讨保!求大爷收监。”太爷道∶“不是,一来待他归去,查访个真实情由。或是何人下手,好分个皂白。二来年近了,一时难以问明。待次年灯后,待我与你成招便了。”柏翠想道∶“明是年家分上,故意做情。待到开正,我往道里告他,求他亲审,不怕他不抵命。”只得大家出来了。王卞到家,夫人大众又惊又苦,王化把连日在花园内吃酒吹笛原由细说。王卞一时难理会,请了差人地方,买了一付沙板棺材,把柏青好好殡殓。王卞痛哭一场,拜奠一番。柏青大小看见,明知非是王卞所杀,叫了吹手,一如大丧,送出王家门外。因此柏家原要来打碎王家物件,一来王卞母子又好,二来王家人多,也动手不得。又怕太爷作恼,只得随了棺材,同到坟上安置去了。且说柏翠又有邻居,唤名吴三,惯在人家播弄是非,一个小人也,便对着柏翠道∶“怎不到道里去告他,倒把他在人前夸口,道你是个鳖监生,有何用,自然歇手了。若把我,弄得他家破人亡,到底要他偿命。你若惧讼,我替你去告。把我做了证见,只说某日拿了几百两银子去纳监,在王家露白,即起不良之心,登时杀取。那时我上前一口咬定,说事是实的,就是不致偿命,银子也得他几千,怎生就这般屁烧灰住了。”柏翠听他这番言语,便道∶“兄肯出头,借重老哥,容当重谢。”吴三道∶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也不用尊驾出头,小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。”王卞只说太爷做主,且到灯后,不过做些银子把过柏家,将就歇了。哪里知道生出这段情由。其日,王卞正去谢太爷释放之恩,出得门来,报道差到了。便走捉到道里。不由分说,就要夹起来。被吴三伶牙利齿,王卞哪里对得他过。那道尊是个不明白的官府,定要夹起来,可怜那瘦怯书生,怎当得严刑重拷,只得尽了招,定了罪,发下本司监了。王化得知,飞也似跑回,禀与夫人得知,夫人大哭,晕去几次。家下大小,无不下泪。王化道∶“事已至此,”不必哭矣。快打点酒食,送与相公。”拿了银两,同了几个家人,一齐进去。大家哭起来。王卞道∶“拜上奶奶不可为我纪念。是我命该如此,你众人与我好好伏侍夫人。”王化道∶“不须相公分付,待小人在此伏侍。众人且回去了。天色晓了,不可久留。”禁子打发出门,把门上了锁。且说白公次日闻知,杀死的倒是柏青,闻王卞几日不在。为何词赋又是王卞名字,心下狐疑。看女儿形容,端然处子。况说是王卞入罪,又意在淡然。想道∶“莫非误了”?也且不提。再说花仙,得知此事,心里暗想道∶“原来吹笛后生,唤做柏青。与王相公什么相干,只不知为何杀死园中。料王相公又不在家,怎生做出这一件奇事来。”也不在心上。只见一日,花仙着宜春往伴花楼去取一件衣服,宜春道∶“呵呀,我不去。”花仙道∶“你为何不去?”宜春口是快的,又无主意的人。把那前情,犹如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来。花仙听了道∶“冤哉,冤哉。可惜王相公无辜受罪。真是我害了他也。”宜春道∶“为何老父说字纸上有王卞名字?”花仙道∶“亦是我害他也。”宜春说了一番,竟自去了。花仙到晚上楼,与小姐将自己唤了柏青,并宜春告诉家主,着王七杀死,置尸梅楼,陷王公子情由一说,小姐埋怨道∶“什么要紧,这样作呆。柏青死也是该的,害了王秀才,妾心何忍,显些儿把我名节沾污了。那王老夫人止得这位公子,又不曾婚娶,绝了王家后嗣,皆汝一身之罪矣。”花仙道“小姐不须埋怨,自古道,男女虽别,忠义一般。此事原因我一时作戏而起,岂惜一身,而陷无辜绝嗣乎。”小姐说∶“据你之言,为今之计如何?”花仙说∶“小姐,事虽未成,岂可轻说。我自相机而动便了。”且说过了除夜,便是新正。家家圆节,处处笙歌。恰值本府太爷到白衙贺节。家人报将进来。白公穿了公服,出外迎接,花仙闻得太爷乃王公子年家,甚是为着公子的,起了一点真心。他便走出厅来,全无忌惮,一膝儿跪在太爷面前道∶“侍女花仙,有事禀上。”他将闻笛掷果之意,宜春之怨,王七之谋,细细的说了一番,道∶“原是因妾之戏而引柏子之狂,罪在于奴。实与王公子无辜。妾之一死允当。若移祸于良善,妾实不忽也。乞老爷将奴抵罪,放了王公子,则牢无屈陷之囚,实有再生之德。”太爷见说,立将起来,口称∶“难得,难得,既如此,我即同你见道尊,你不可改移方是。”花仙道∶“出于本心,怎敢改移。”白公见了,只得无奈,凭他去了。太爷随即换了素服,进了道中,将前事细陈一遍。道尊叫花仙,一一问明,竟唤柏翠当堂说了一番∶“这是你兄弟自取之祸,与王卞无干。”柏翠道∶“老爷,这是王卞买出此妇来,故意遮饰。”道尊道∶“胡说,谁肯将刀割自己之肉。”便道∶“花仙,你如今是个正犯了,可画了招,到牢里去坐。”花仙慨然道∶“自然之理。何必再言。”该房即将原卷登时画了供状,即时取出王卞,当堂释放宁家,花仙发入女监坐下。这王卞也不知什么来由;太爷与道尊将花仙之事,一一说明。喜得王卞连忙叩首,去了枷锁出了衙门。王化飞也似告知夫人。母子重逢,又苦又喜。一家门感激花仙。身居女流,有些意气。我必然代他奏闻,出他之罪。只见白公闻得王卞回了,只得上门来请罪。王卞道∶“这是晚生命该如此。与老伯何干。”白公见他忠厚,况见他才貌,便道∶“向闻未有尊眷,可曾有了么?”王卞说∶“尚未。”白公道∶“若不弃嫌,将小女赎罪。”王卞喜道∶“只是不敢高攀,告过老母,央媒奉恳便了。”说罢,作别起身。王卞进内,与母亲道其来历,夫人欢喜。“向知小姐贤慧,不可惜了这般姻缘。”恰好苏李二友来,一来贺节,二来相望。夫人便央他二人为媒。二友欢喜道∶“这是因祸而致福了。”王卞即时回拜白公。次日二友往白处议亲,一说一成,择日下礼,聘定了,尚未成亲。这花仙在监里,小姐不时送酒食,送盘费,不必言。王公子感他有此侠气,不时着人去望他。这酒肴日日着王化送去,这花仙倒也自在。且说其年秋试,王卞入了三场,中了举。同春场又中了进士。观政时,就上一本,为花仙戏言陷大,圣上发部知道,刑部复一本,柏青以深夜无故入人家,应死无疑。然戏言之情,事属暖昧,相应豁免无疑。圣上竟批着本处抚按速出。花仙得放归家,合门欢喜。王卞选了大理寺评事,归家完婚。与母亲议曰∶“花仙女子,为情至此。孩儿不忍忘他。乞母亲聘为次室,不在他为孩儿这番情义。”夫人大喜,遂央了苏、李二人到白处说。白公有什么推辞,遂一同送礼,择日双双过门,成其大礼。诸亲六眷,无不称其好。柏翠也来称圆。酒筵之间,与王进士道∶“前事在晚生竟已歇了,有一光棍吴三自己出头,又惹这番得罪。”王卞道∶“既有这般恶棍,何不早言,留在世间,害人不浅矣。”说∶“知道。”酒筵各散。归房来看二位新人,真似一对嫦娥降于凡世。王卞感激花仙道∶“哪一人是二夫人,”花仙微笑而已,王卞道∶“怎么有这般侠气,使我好感激也。”花仙道,“若无那日,怎有今朝。”三人又吃饮团圆酒席,同归罗帐。一箭双雕,可谓极乐矣。次日,拜了按院,递了吴三访察。即时提去打了八十板,尚不肯死,毕竟拖了牢洞。看这一回小说,也不可戏言,也不可偷情,也不可挑唆涉讼,行好的毕竟好,作恶的毕竟不好。还是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这八个字无穷的受用。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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